四下一撇见无人注意, 陈硕握拳敲敲腰背, 咬牙切齿地嘀咕一句:“酸!”
‘上帝, 忙到现在多久了?’陈硕歪着脑袋想想, 结果发现自己不清楚。陈小侯只知道经过辛辛苦苦的努力, 他长案右侧的竹简堆矮了一半。但是,旧堆旁新出现的第二个公文堆则预示着:他的苦日子远没有到头。恐怕还得等上很长很长时间, 他才有的休息。
从隔壁宫室不时传来稚嫩清脆的笑语。小女孩的歌声欢畅嘹喨:“浴兰汤兮……沐芳,华采衣兮……若英;灵连蜷兮既留,烂昭昭兮……未央;浴兰汤兮……沐芳, 华采衣兮……若英……灵连蜷兮既留,烂昭昭兮……未央……未央。”
陈硕凝笔, 侧耳细听——
似乎发现了什么十分有趣的情况, 童音中透出无尽的雀跃:“阿大,阿大, ‘未央’‘未央’哦!”
“非如是,阿娇。”天子的语音缓缓而起:“《云中君》之未央,乃‘无边无际’之意。”
娇娇翁主的声音:“无边无际耶?”
“然,”皇帝陛下耐心充沛, 娓娓然道来:“老子云,唯之与阿, 相去几何?善之与恶,相去何若?人之所畏, 不可不畏。荒兮其未央哉!”
“呀……”
听到这里, 陈硕长袖捂嘴, 无声地笑了。
虽然看不见,但陈二公子绝对能估量出隔壁的情形:阿娇粉嫩粉嫩的小脸仰望着她的皇帝舅舅,密密长长微微上翘的两扇睫毛忽闪忽闪,殷桃小口张成好可爱的圆形,比星星还要明亮的大眼睛则盛满了崇拜,无条件的崇拜——阿大知道得真多!阿大最伟大了!
‘每次阿娇用那种又信赖又崇拜的眼神看我时,我可是没半分抵抗力的;嗯,大兄也没有;那个,好像没人能抵抗。’长指揉揉额角,陈小侯忍不住地笑:拿我的晚饭和宵夜打赌,少言寡语的皇帝舅舅一定会愉愉快快地说些,多教些。
果然,皇帝又开口了。天子低沉浑厚的声音中含着掩不住的悦意:“汉宫名未央者,言其‘未尽,无已’。及年岁之未晏兮,时亦犹其未央。”
“唯唯,阿大。”馆陶翁主是天子的好学生,从来认认真真:“未央宫之未央,乃‘未尽,无已’。及年岁之未晏兮,时亦犹其未央。”
“阿娇聪敏。”天子不吝夸奖:“謇将澹兮……寿宫,与日月兮……齐光;龙驾兮……帝服,聊翱游兮……周章;灵皇皇兮……既降,飙远举兮……云中;览冀洲兮……有余,横四海兮……焉穷……”
阿娇:“謇将澹兮……寿宫,与日月兮……齐光……齐光;龙驾兮……帝服,聊翱游兮……周章;灵皇皇兮……既降,飙远举兮……云中;览冀洲兮……有余,横四海兮……焉穷……焉穷……”
……
‘阿娇的笑容最是醉人,能让人陷进去出不来——咦,不对,即使能出来也会心甘情愿地不出来。’陈硕一边想着妹妹,一边哀叹着自己的命运:同为长公主的孩子,为什么阿娇在宣室殿就可以读读书写写字、睡睡午觉吃吃点心、闲聊唱歌乱弹琴?而自己却被扔在这偏殿中累死累活地整理公文白干活?他又不是官吏!
以前,天子虽然喜欢姐姐的小儿子,倒也不经常找他。不过最近两个月,皇帝陛下忽然频繁召陈硕入宫。而进宫后也没什么事,有时让他在边上干巴巴陪着,还有的时候就是扔给他大堆丝毫都不重要的公文简牍让他忙上半天。弄得陈小侯既莫名其妙又苦不堪言。
隔墙又有动静了。宦官尖细尖细的声音在禀报‘温室殿送鲜花来了’。
女孩子都喜欢花花草草,阿娇兴奋地大叫:“花,阿大,花!”
“呵,阿娇,缓行,缓缓行也……”后面,是天子温和关切的嘱咐。
陈硕叹口气,头都不抬地看公文:‘月月红?还是斗雪红?阿娇又有新乐子了。反季节花卉啊!’温室殿暖室栽培的花卉,五天一次送宣室殿做摆设装饰用。
斜对面的书吏们又开始咬耳朵了。一堆人私谈之余,还不时往陈硕这边望,目光颇为不满。瞪瞪那些两手空空百无聊赖的书吏,陈二公子恼火透顶:他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?一群不长眼的家伙,拜托,他干活可没禄米领呢!
‘这些忙完,弄不好天都黑了!苦哇……’无可奈何耸耸肩,馆陶长公主的次子嘟哝两声,认命地埋头于公文,继续工作。
忙着忙着,感觉——有人在拉动自己的袖子。腰酸背痛的陈二公子,老大的不满:‘谁啊?这么忙还来捣乱?’
“阿兄,阿兄呢……”入耳糯糯软软娇娇柔柔的,有如天籁。
“阿娇?”累得头昏眼花的陈二公子晕乎乎地抬头:妹妹终于想起来看她可怜的二哥了吗?
不是阿娇,是谁?娇娇翁主拉着次兄的袖管,笑眯眯问:“阿兄……何如?”
陈硕耷拉着肩膀,一脸苦相:“阿娇,为兄忙矣!”
踮起脚尖,阿娇好同情好同情地摸摸哥哥的脸:“如此,阿兄愿否与娇娇同往温室殿一游?”
‘温室殿?就算有皇帝舅舅宠爱,也不能自说自话在宫闱里乱逛吧!谁出的主意?’知道此事陈硕才想起向四下望——小吏们早已退到角落拜伏于地,而门口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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